《夜奔》：不經意的一轉身 已成千古恨

文/赤葉青楓

我最初對電影《夜奔》感興趣，完全是因為聽說此片是由黃磊與劉若英領銜主演。那時的我剛看完連續劇《人間四月天》，黃劉二人在劇中的搭檔成了當時我個人眼中的最佳螢幕情侶，因此一聽說他二人又聯袂出演新戲，我自然不願錯過，於是便千方百計找來《夜奔》欣賞。初衷本是看明星，但誰知最後打動我的卻是片中幾位主人公錯綜複雜、細膩感人的情感糾葛。

少東與英兒，本是一對長期保持信件聯絡卻素為謀面的未婚夫婦。在通信的過程中，英兒就曾表示：「知道金秋是你的歸期，心裡有莫名的高興……真是不可思議，我們那麼熟悉，怎麼可能還沒有相遇。」那優美的字句充滿了詩情畫意及淡淡的情愫，再加上她與少東二人本就是郎才女貌，門當戶對，因此我們有理由相信，如果沒有意外，如果事情能一直這樣發展下去，那麼等少東回國後，他二人便可正常的交往，然後結婚、生子……就算不能永結同心，至少也能相敬如賓，白頭到老。但可惜上天拼錯了緣份，作弄了紅塵，偏偏安排他們與林沖邂逅，於是一段剪不斷、理還亂，糾纏了半個世紀的痴情苦戀就這樣緩緩的拉開了序幕。

在這段微妙的三角戀關係中，英兒的身份是比較特殊的。較之少東，是她認識林沖在先，而且對於戲曲她從小便耳濡目染，那些戲台上的忠義和情愛，瑰麗莫名，讓她心甘情願地沉迷其中，因此與不懂戲曲亦不是戲迷的少東相比，不管是對與林沖本人還是崑曲，她的了解都遠勝於他。或許正是因為這份「了解」，她才會莫名地愛上了那個沉默寡言的男子。但因她與少東早有婚約在身，因此對於這段感情她一直髮乎情，止乎禮。在這三人之中，其實這個善解人意、蘭心彗質的女子是最該得到愛的人，可是她非但沒有被愛，反而不知不覺中成了她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男人聯繫的橋樑與紐帶，當他們有事或遇到困難時，她是他們最佳傾訴對象與最信任的人，可是這明明是場三個人的電影，她卻始終不能留姓名……這是最不幸的，卻也是最幸運的——至少她不必去承擔命運上的詭秘與淒艷的煎熬。

而作為這段三角戀關係重心的林沖，開始時只是一個沒有名字的戲子，後來不過是因為出演《林沖夜奔》紅了，才被人以戲中的角色之名來稱呼他。一般人都只看到了他表面的一時風光，卻忽略了其背後深深的落寞與淒涼。在那個「空蕩蕩的台上，連一塊簡陋的佈景都沒有，但那是一個世界……山路，廟門，月冷星稀的寒夜，他存心要逃。」無論是戲裡戲外，他都一直存心要逃，逃開那強壓在他身上的屈辱與宿命，但無論他如何奮力搏殺，唯一殘存與共的伴侶竟還是只有孤獨……

很多人都聽過林沖唱《夜奔》，字字句句早已耳熟能詳，但卻偏偏只有那戲盲少東於不經意間聽出了其中那戲裡戲外壓抑已久的鬱悒和悲憤。他雖然不知道林沖在唱什麼，但他卻能感覺到「那是千軍萬馬化作一滴男兒淚，那是暗夜孤身被棄置在荒野裡的悲涼……」——他居然能懂！對於林沖而言，這既是驚喜，亦是遺憾。而那次，只是他二人第一次見面。

——不過少東真的懂林沖嗎？其實後者要的並不多，他只是希望有一個安全的港灣讓他可以逃開那長期以來強壓在自己身上的屈辱與宿命，讓他不用再「夜奔」而已。

或許少東是懂的，只不過他缺少勇氣去給予。而最後真正敢於用行動來說話的人卻是那個平時愛仗勢欺人的封建遺少黃子雷，是他在林衝殺人夜奔後最落魄時窮盡心力將其找到，並給了他一個棲身之所。這不能不說是個絕妙的諷刺。不過此屬後話，這裡暫且不提。

少東與林沖，兩個人的生活環境、文化背景、成長經歷等皆完全不同，乍看起來是兩個生活在不同世界的人物，本不該有任何交集，但在諸多不同之中，有一點卻是相同的：他們都有著一個孤寂的靈魂。前者少小離家，常年孤身漂泊在外，對於鄉愁與感情頗感陌生；後者是個連真正姓名都沒有的孤兒，長期忍辱負重、身不由己的生活讓他尋覓不到戲外的真實自我。或許正是二者靈魂深處那份刻骨的孤獨與茫然，在加上對藝術的那份天生的敏感與執著，於是在還沒分清他們的關係是屬於友情還是愛情的時候，便互相愛上了。

少東曾說：「也許我回來，是為了在家鄉埋一滴眼淚，好讓我這一生，也有鄉愁。 」可是在我看來，他的這次回國，不只是要埋藏前世的鄉愁，更是為了尋覓一段今生的真情摯愛。之前，他以為會是英兒，但遇到林沖之後，他才驚覺自己錯了……雖然這份感情的真摯度無須懷疑，但長期接受西方文化教育與薰陶的他骨子裡卻是非常的傳統，一時之間他無法接受這份同性的情誼。所以當在那個大雪紛飛的夜晚，坐在車裡林沖鼓起一生的勇氣向他靠近的時候，他反而退縮了，逃開了；所以當英兒說他愛的人是林沖的時候，他大聲地告訴英兒同時也告訴自己：「我不能愛他，我不可能愛他！」他可以欺騙所有的人，但他騙不了英兒與他自己。不過等他終於肯面對自己真實感情的時候，他才發現，當初他那不經意的一個轉身，和林沖既是生離，亦是死別了。那段還沒來的及發生的愛情，竟已成了一生一世。

同樣是面對感情，與少東的膽怯懦弱相比，平時台下看起來文質孱弱的林沖卻顯的勇敢得多。是他，先跟少東大膽表白：「我這兒，記著你。」聲音雖輕，但一字一句，斬釘截鐵；是他，在雪夜的車裡，主動牽起少東的手，一點一點地靠近；還是他，即使不識字，不識路，也會想盡千方百計，遠度重洋地去找自己的愛人……如此痴情，就連英兒也自嘆不如，更何況少東？可惜造化弄人，當少東幡然醒悟的時候，那個唱著「望家鄉，去路遙」的男子已成了一灘骨灰……

命運有的時候就是這樣殘酷，它安排了他們的相遇、相識、相知，甚至相愛，但卻沒給機會讓他們相守，因此這樣的結局註定是一個遺憾。於是後來林沖死了；再後來，英兒也死了；最後只剩下少東一人在異國他鄉孤獨終老。

「這些年，我的夢，始終是在那條雪夜的道路上無止境的奔跑，或是夢見自己趕赴醫院見他最後一面，握住他的手，對他說出，我的愛。」

一轉身成千古恨，再回頭已百年身。少東的下半生是在無盡的遺憾與悔恨中度過的。那錯過的愛還在心頭，不肯說，守著伴夢。釀成了酒，味似鄉愁，迎風嘆，歲月悠悠。多年以後，年邁的少東終於明白了什麼是鄉愁，什麼是愛情，但錯過的人卻都已不在了……於是他最後選擇將英兒的墓碑放置於他和林沖的墳冢之間——終究是他負了他，即使百年之後他也沒臉讓自己跟他躺在一起。

影片的結尾，蕭亞軒在幽幽地唱著：「只要給一苗火光，眼前就變成港灣……」是啊，只要給一苗火光……可是夜那麼長，所有的人們都夢的神魂飄蕩，又有誰會有心情來理會你的愛斷情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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