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光燦爛旁的男人四十

《少林足球》是2002年香港電影金像獎的贏家，《少》是不錯的喜劇，不過，始終覺得許鞍華新作《男人四十》應該得到更多獎項。當然，寫這篇文章沒有意圖替許鞍華叫屈，或者質疑評審的判斷，只想為許鞍華這齣富有意義的作品，做一點討論。

《男人四十》因為片名關係，很容易令人聯想起許鞍華的《女人四十》(1994)。同樣是探討中年，《女》對於中年女性的塑造，是為表現女性面對來自事業及家庭的壓力時那股來勁和韌度，反而張學友在《男》中的林耀國，處處顯示出男性在面對夫妻感情問題、事業困頓等境況中，那份無奈和無力感。

敘述視點

其實，許鞍華多年前舊品《今夜星光燦爛》(1988) 有更多地方可以與
《男》作比較。兩者均以師生戀為題，《今》的杜採薇（林青霞飾）在大學時期，與有婦之夫張博士（林子祥飾）互生情愫；《男》中陳文靖（梅艷芳飾），嫁給林耀國前，懷了老師盛世年（庹宗華飾）的孩子。不倫之戀只是故事的開始，引發另一段有歪倫常的戀情──杜採薇與轉導另類青年張天安（吳大維飾）相戀，卻發現張天安的生父，竟是廿多年前與她相戀的張博士；因為盛老師再次出現，林耀國與妻子之間感情出現裂痕，終於抵受不了學生胡彩藍（林嘉欣飾）的挑逗，兩人發生了性關係。兩個角色本身都受到一定的社會規範，當社工或老師，和學生有戀情與職業上的身份就有根本的衝突，不免存在外在的壓力，對比起單身的杜採薇，林耀國更多了一份對家庭的責任，故此林耀國不可能像杜採薇般，敢於向社會道德規範挑戰，甚至可以放棄本身工作。

兩齣電影的敘述結構亦十分相似，都以倒敘、插敘等手法，為影片此時此刻的境況作補充和說明，但《今》對於現在和過去的處理，一直只維持在杜採薇的觀點，因此，整個故事顯得太過單一，而杜採薇第二段感情，是廿年前和她發生師生戀的張博士的兒子，這種巧合和宿命，以及後來她那叛逆個性，為了堅持和保護與張天安的感情，放棄傑出社工的名譽，繼而投身政治工作，試圖把杜採薇的個人經歷，與片中不時提及香港的政治和社會變化結合，都極具戲劇性得矯揉造作。《男》在敘述的角度和題材選擇上，都比《今》處理得更為成熟和自然，電影開始是由林耀國的長子林安然（譚俊彥飾）問父親近日和母親爭執的緣由，林耀國講出自己與太太陳文靖的故事，後來林耀國叫兒子自己問母親故事的另一半，故事轉由陳文靖的觀點出發，延續林耀國那未完全的敘述，從而揭露了林安然的生父是林氏夫婦二人在中學時代所尊敬的老師盛世年，兩種敘述觀點，更能夠表現出角色間複雜的感情和心理變化。

人格成長的故事

多方向的敘述、恰當剪裁內容都令到《男》比《今》成功，這顯示導演在相隔十多年來，對電影語言的掌握更有把握，對人生的體會亦有更加深徹的了解，電影給人的感覺是成熟老練。

林耀國的成長，一直被一理想的男性形象所投下的陰影覆蓋著──老師盛世年──林耀國心目中的理想男性形象，他以老師為榜樣，自己亦執上教鞭，但人到中年，看到同輩都比自己有更高成就，就感到焦灼、不安，懷疑自己堅守多年的理想，而且，現實中的盛老師，亦不是真的如自己心目中那樣完美無缺，作為有婦之夫，竟與學生發生肉體關係，令陳文靖懷孕。這種理想與現實的差距，已令林對自己缺乏信心。陳文靖有了身孕，促成林陳二人的婚姻，但更令林一直有種被去勢的恐懼──恐懼妻子一直心繫盛世年，心目中的丈夫，並不是自己──對於即使共同生活了廿年、盡忠盡責的賢妻，仍不免有所懷疑，尤其當妻子要求照顧患有末期癌症的盛世年，則更為恐懼和憂慮，亦成為了戲劇性所在。電影中有一幕是他想和妻子親熱，當聽到房外傳來長子林安然回來的聲音時，林耀國亦性趣全失，提醒了老師在他們的家庭裏面，及夫妻二人的記憶裏依然有盛老師的影子。由於那股不安、焦慮和恐懼，令林耀國樂於與生活潦倒的黃銳（葛文輝飾）交往，最後亦抵受不了學生胡彩藍的引誘，作為心理上的補償，至此夫婦之間的關係才能和好如初。

杜採薇受到張博士的傷害後，從本來以愛情等於一切的少女，轉變為專注埋首於工作之中的傑出社工，其實都源於對張博士的恨意，自工作的滿足感中填補愛情的失落和空虛，在遇上張天安之前，廿年以來都沒有接受第二段感情，對於愛情的堅執，以及那分反叛都沒有改變過，直到張博士死了，她與張天安份手往後的流浪生活，她那股恨意和怒氣才真正得以消弭，整個人生才是真正的成熟，但正如這齣電影種種處理得並不成熟的地方，這種轉變似乎亦過於刻意，欠說服力。反觀陳文靖即使在受傷後，對於盛老師恨意的消解，能以一種包容的態度、正面面對的姿態去接受他落魄的晚年，沒有太大的執著，這似乎與她後來找到了真正的歸宿有所關係，這種心理轉變和人格成長，有一個強而有力的立足點。

林耀國和妻子之間最後那相呴相濡的鏡頭，來解決戲劇發展中的矛盾，對比起杜採薇漂泊流浪，以及片末那段長篇抒懷，更加自然流暢，且言簡意賅。雖亦不無傷感和無奈，但感覺圓滿。